“舜徽讲坛·学术论坛”第八期讲座纪要
——吴仰湘:《翼教丛编》的编者问题
2022年9月22日下午,由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研究所及“文献学与经学史”研究群主办的第八期“舜徽讲坛·学术论坛”,在逸夫会议中心二楼会议室顺利举行。讲座以 “《翼教丛编》的编者问题”为主题,由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吴仰湘教授主讲。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研究所陈冬冬副教授主持讲座,浙江大学历史学院张凯教授、历史文献学研究所黄政副教授参与与谈。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研究所张固也教授、黄珏教授、许刚副教授、樊宁老师线下出席了讲座,山东大学文学院吴柱教授、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王闯副教授线上参与了本次讲座。
《翼教丛编》是晚清力辟康学的名著,对于研究戊戌变法新旧之争、湖南维新、近代思潮等均有重要文献价值。讲座伊始,吴老师对《翼教丛编》的版本进行了简要梳理,指出其在长沙初刊六卷本后,尚有黄协埙翻印本(上海点石斋石印本)、上海书局增广本(七卷)、云南官书局翻刻本、汇源堂重刻本、广东岭海报馆排印本、长沙叶氏观古堂翻刻本等六种翻刻本。在诸多刻本中,吴老师发现初刻本并未明确署名编刻人员,只是在卷首序文中提及此书“采获、叙次,悉出同人”,但此后却相继冒出两位“编者”,一为苏舆、二为叶德辉。对此疑点,吴老师从“苏舆编刻”说不足凭信、“叶德辉撰刊”说自相矛盾、追溯纂辑“同人”与“倡辑”者、序文署名苏舆应为假托四个方面作出了缜密考析。
一、 苏舆不可能倡辑、刊刻《翼教丛编》
指认苏舆为《翼教丛编》编者实属后起之说。吴老师还原了“苏舆编刻”说的形成过程:苏舆之名仅见于卷首序末“平江苏舆”及目录识语“苏舆又记”两处,而时任《申报》主笔黄协埙在翻刻该书时,以此为据撰写新序,始倡苏刻之说,并提前将新序刊发于《申报》,得到广泛流传。黄刻本后经诸本沿袭,该说也得到王先谦确认,几成定论。
那么,苏舆果真如黄协埙所说,为《翼教丛编》的编刻者吗?吴老师从“缺乏文献佐证”“缺乏现实条件”“没有思想机兆”“没有批驳康学”四方面有力证实苏舆不可能倡辑、刊刻《翼教丛编》。其一,苏舆本人诗文中从未提及此事,友朋、门人笔下也绝不提及此书(唯一例外为王先谦,见下文)。其二,苏舆求学的长沙校经学院是湖南新学基地,其父又任南学会“管书”,恐难与之相对,且戊戌春苏舆北上参加会试未卷入省城新旧之争,其寒素出身同样也不具备刊刻《翼教丛编》的条件。其三,苏舆本身倾向于维新,又获选拔贡,便不会公然反对新政。其四,苏舆学术“谨厚”,在辛亥之前也未有公开批驳康学。
二、“叶德辉撰刊”说自相矛盾
民国以来,叶德辉及其门人开始以叶刊印《翼教丛编》自夸。此外,1916年陈独秀在《新青年》发表《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》、1918年胡适在《新青年》发表《归国杂感》、1920年梁启超著《清代学术概论》等也都宣称叶德辉编著《翼教丛编》。学界长期以来多采信“叶德辉撰刊”之说,台湾文海影印本更径署“叶德辉编”。
吴老师剥析史实,指出叶德辉晚年各说法存在很大漏洞,顺势解开叶德辉与《翼教丛编》的关系谜团。戊戌冬,叶德辉曾向师友寄赠《翼教丛编》,却将自撰之作与《翼教丛编》截然分开,翌年又在《昆仑集释文》中,明言“《翼教丛编》者,湘人辑录攻康、梁邪说之作也”,与“同人纂辑”说相合。1904年观古堂翻刻之时,叶德辉也绝不提与此书的关系。这些均与叶德辉晚年夸耀其撰刊《翼教丛编》大相径庭。此外,叶德辉在晚年仍然不敢公然推翻“苏刻”旧说。如1922年叶德辉在《郋园六十自叙》中称“平江苏舆裒辑余所驳康梁文,益以葵园与当道往来书札,为《翼教丛编》一书,各省同时皆翻镂。书至云南,时曹师为藩司,阅之大喜,语僚属曰:‘叶某,余在湘特拔士,今此编出,功不在孟子下矣。’”既沿用“苏刻”旧说,又巧借曹鸿勋对“此编”的称赞来满足自炫心理。
至此,面对“苏刻”说的盛行及“叶撰”的自夸,便有学者提出两说并存的观点,如胡适。更有李肖聃加以折衷,主张叶德辉编《翼教丛编》但假借苏舆之名刊行。孙光圻、韩长耕也疑此书为叶氏所撰,而嫁名于苏舆。基于史实与各说,吴老师指出,虽然叶德辉的著述在《翼教丛编》中篇幅最大,也曾翻刻过《翼教丛编》,但无论从撰、编、刊等角度,都不能将其归入叶氏一人名下。
三、追查纂辑“同人”及其首魁
吴老师认为,韩长耕将《湘绅公呈》列名十绅和宾凤阳、苏舆全部算作《翼教丛编》纂辑“同人”,范围过宽。根据书中信息及其他材料,吴老师推断纂辑“同人”必是湘省辟康学、反变法的头面人物。那么,如何确定纂辑“同人”的范围?据《翼教丛编序》及王先谦《复吴生学兢》《复洪教谕》所见“同人”信息,可初步判断参与《湘绅公呈》、议订《湘省学约》之“同人”,应与后来《翼教丛编》的纂辑 “同人”存在交集,且纂辑“同人”应仅限数人,则可从《湘绅公呈》列名十绅中再作排查。紧接着,吴老师又据皮锡瑞辛丑年日记等材料,层层披露,进一步将“同人”范围锁定至王先谦、叶德辉、张祖同、孔宪教、汤聘珍五人。指出此五人是汇辑、刊刻《翼教丛编》的核心人物,王先谦则是真正的主事人。
同时,《翼教丛编》的文本构成情况和编刻过程也较为明朗。吴老师发现,叶刊《朱氏遗札》,后成为了《翼教丛编》卷一;梁鼎芬寄赠许应骙、文悌两折奏稿收入《翼教丛编》卷二;张之洞《劝学篇》纳入《翼教丛编》卷三;王、叶、汤积极刊行批驳康学的书信、著述,这些单刻文献后成《翼教丛编》卷四、卷六的主体;《湘绅公呈》和宾凤阳等上王先谦书及附件成为了《翼教丛编》卷五主体。值得注意的是,《翼教丛编》长沙初刻初印本、二印本内封,均有“湖南思贤书局发售”朱印,相当于牌记。结合叶德辉之子叶启倬回忆《明辨录》《輶轩今语评》《翼教丛编》书板“向存思贤书局”,戊戌前后王先谦、张祖同负责思贤书局刻书事,《申报》戊戌九月廿九日《跋〈翼教类编〉》所见“此书为长沙王益吾先生所编”字样,可证实王先谦就是“倡辑”者。
四、序文、目录识语署名苏舆应为王先谦嫁名
在探讨序文、目录识语署名苏舆这一问题上,吴老师提到了一个关键的小人物——宾凤阳。《翼教丛编》所收《岳麓书院宾凤阳等上王益吾院长书》及附件堪称湖南反变法的纲领性文件,《王猷焌上王院长书》《宾凤阳与叶吏部书》则为辅佐性文件,王先谦态度的转变也大致肇因于宾凤阳等人的上书。再看《翼教丛编》序目,与宾凤阳等《上王益吾院长书》《与叶吏部书》等形神妙合,故吴老师推断应为同一人所作。即《翼教丛编》的序文、目录识语,实出自宾凤阳等人之手。鉴于苏舆戊戌间未有辟康言论,却被署名为《翼教丛编》编者,则嫁名之人最可能是恩师王先谦。对此推断,吴老师剖析了王先谦隐退的行径。身为“捍乱”领袖,王氏事后刻意掩饰自己的角色,诚心将湖南辟康学、反变法的头功归于叶氏,又将揭发时务学堂“谋逆”之功推给叶氏,实则有意为宾凤阳等作掩饰。故《翼教丛编》刊行后,编刻者从“同人”到 “苏舆”的变化,始作俑者是黄协埙,但奠定大局者实为王先谦。
苏舆对“被署名”的态度又如何?吴老师陈列出王先谦《虚受堂诗存》所收为苏父六旬寿庆时的题诗,与苏舆编《鲤庭献寿图题咏集》中该诗文本相比,王诗原有“太史曾为《翼教丛编》”夹注。苏舆删去该诗夹注,却保留了别家题诗夹注,别有意味。
最后,吴老师总结道,《翼教丛编》的编者问题只是戊戌湖南反变法事件中被刻意掩盖的众多细节之一。我们再次检阅史料,就是要破除后人的附会之说,不被黄协埙、王先谦、叶德辉等人误导,回到历史原点,指出《翼教丛编》出自“同人”之手,属于湖南旧党集体所为,不能归诸某一个人名下。
在吴老师的精彩报告后,陈冬冬老师肯定了吴老师运用多种研究方法,从辨伪、内外互证等角度对常识性问题进行再讨论的理路。更重要的是不仅仅解决了对“编者”问题的考析,还体现了追溯为何“嫁名”于苏舆等深层次的学术关怀,同时将学术史与政治史相结合,找寻学术问题中的现实缘由。
与谈人张凯老师同样认为吴老师突破了文本研究的传统方法,开辟了新的研究视野。他表示,从常识性问题中顺藤摸瓜找寻背后的机制、以实证虚、回归历史语境的治学方法对他颇有启发。同时提出了湘人编刻《翼教丛编》期间有无取舍工作、王先谦对时局的考量等疑问,认为还可以从文本思想、传播过程与政治风气关系等角度加以关注。吴老师回应,对常识性问题进行再推翻是一个巨大的挑战。而针对张老师的问题,吴老师以《翼教丛编》卷一所收朱一新书信为例,指出其与朱一新个人文集等收录的书信区别很大。朱一新当时与康有为的书信是有来有往,但《翼教丛编》中收录却只取朱一新书信,而无康有为的回应。如此一来,势必会造成单方面批判的假象,且学术性的商榷也往往会被误认为是政治上的驳斥。
与谈人黄政老师十分赞同吴老师两处扎实的论证。一为戊戌九月《申报》所载《翼教类编》广告,明确证实了该书为王先谦所编;二为皮锡瑞戊戌九月日记所言“祭酒有《翼教》新编”,此“新编”则与“类编”相对,是为《翼教丛编》。对于王氏的谦退,黄老师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。他认为王氏谦退不完全是君子谦益的君子性格所致,与前树立的正面形象不同,回到湖南后的王先谦口碑似乎大不如前。从熊希龄《上陈中丞书》,可知王先谦、张祖同等人面对利益的现实态度,包括王先谦此前积极迎合新政,创办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等实业,也侧面反映了王先谦本人对于名与利的双向追求。故王氏谦退极可能是为了掩护其在湘利益。
讲座最后,陈冬冬老师总结道,目前有众多快餐式普及型强的讲座、论坛,但吴老师本次的讲座可谓有骨汤般的养料,能为诸位同道提供独到的治学路径。线上、线下的同学们都深受启发,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圆满结束。
供稿人:赵怡迪 陈冬冬
审核人:叶晟